荷风送香·10·
“经师亦是人师” 惠海鸣 写费孝通教授的人很多。因此,老先生与诸多名人一样,会有许多“光环”,而且,别人也要“沾光”。这是我从来未写过先生的原因。我怎么写呢?太熟了,反而不好写。外国去了一个月,半生不熟的,回来倒可以长篇大论一翻。朋友叫我写一下费老,我推了很久,最后决定自已怎么想,就怎么写,以平常心来写,一切形容词都不要。 每年,费孝通教授都要回家乡,我总是能看到他,而他总是要问到我的学习情况。前几天,我刚去吴江看过他。不管有没有旁人在边上,他就问我书写出来了没有?他总是督促我,不许我分心,要我专心做社会调查。我已经54岁了,但他看我,还是不用功的顽皮的小孩。我想,将话岔开,但他不放松,接了问几次,边上看的人都笑了,都说先生的脑子还很清楚。现在先生90 多岁了,先生还是要每天写作和读书。先生真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不知老之将至”呵! 和历史、文学等学科相比,社会学本来就是一个不怎么成熟的学科,特别在中国,虽然恢复了二十年,但还是不成熟。费老说要补课。他是以身作则,还要读外文书,读他外国老师派克和马林诺斯基的书,说年青时读书不多。近年来,费老发表的“补课”札记就有数十万字。他希望,我们这些学社会学的学生继续努力,不要辜负了这个大变化的好时代。 今天,我在看北大潘乃谷老师寄来的费老的论文《进入21世纪时的回顾与前瞻》,这是今年8月份发表的。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先生的文笔,还是那么优美亲切!别人是代笔代不出来的。例如,我这个老学生就从来没有替他写过。前几年,他还是自已用笔写,还要誊清,直到90年代中期,才自已写大纲或草稿,请人用电脑打出来,再自已修改成文。他用的是普通的园球笔,毛笔是难得用的。题词是被逼出来的,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毛笔字有多好。有次,他被逼得生气了,说我不管,你们拿去好了,象是小孩子被逼了做功课。先生自豪的是他的文章。有次,我看着他长满汗毛的手,心里想这只手写了多少文章!460万字的《费孝通全集》还不是全部!我知道还漏掉一些。 我是1985年在附中校庆,第一次见到费老的。他谈到,读振华女中时,他是唯一的男生。当时,他老是生病,人又长得小,妈妈怕被男生欺负,就送到女校;王季玉校长对他又是多么关心。他谈得很幽默,我一下子就喜欢他这个老头了。早在60年代,我就读过他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虽然此文当时是列入《社会主义教育教程》一书,作为“右派”的反面文章,但我喜欢他的文笔,如同我喜欢何其芳的文章一样。于是,我就想跟他读书。 1986年我报考北大博士生,因为临阵前怯场,没有去。1987年再去,结果考上了。到北京的当天,我打电话给北大潘乃谷老师,知道先生家的电话后,打通了。先生没有接电话,叫人说,考试后,再说。三天后,我到民族学院的公寓楼里见到了先生。我是马马虎虎的,没有什么见面礼,只是说我喜欢他的文章,所以要跟他学习,又一次说到《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一文,但先生没有响。后来,1992年我跟他到杭州,去西湖游览。他才跟我讲了来龙去脉。这是他的‘心病’,虽然早解开了,但也不轻易说的。1956年,发表的还有《为西湖不平》一文,批评了西湖周围都是名人的坟墓,把岳飞搞成一个低级官僚的样子,行文才气绝顶,毛主席看了拍案叫绝。以后接见时说,我在北戴河看了你的文章后,马上就想用飞机接你来一叙。 在北大学习的第一年,除了学英语和其他功课外,我找到先生的《CHINA GENTRY》(中国绅士)一书。这是1953年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的。我是从外国人赠送的乱书堆中找到的。北大图书馆和先生自已都没有。先生见了,就想要,但我抢了过来,先睹为快。在这一年里,我将此书粗译了出来。但先生一直不同意发表,有次晚上还亲自打电话给我,除了我的翻译问题外,他有难言之衷。但此书的方法对我一直有很大的影响,如临帖一样。我们一直注意乡镇企业家的发展问题和社会分层问题,以及目前的个体户入党问题。这的确是中国目前社会变化的关键。社会学在这一点上是先行一步的。 1988年我在昆山调查我以前插队的村子。1989年先生也到昆山,还到了石牌镇上,还说要跟我到村子里去。当时,公路不通,没有去成。先生教我深入最底层,和最普通的人朋友。这在社会学上叫田野工作。当时,南北村还是集体办厂,吃大锅饭的弊病已经很明显。我的博士论文对此做了忠实的结录。如果不做,现在就做不到了。先生对此有评语。南北村先后经过三个村书记,有种种问题,后来又改制,工厂变成个人的。村里还是农业为主,又变为养鱼为主。大多数年青人都进县城了。往事如烟云。但我们的研究方法永远不会过时。 值得一提的是先生的聪明和非凡的观察力。他到昆山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开发区,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新发展。他热情地写信给当时全国人大的主要负负人,表示支持。在国家级领导人中间,他是第一个表态的。这也影响到我观察昆山开发区时,总是把它和周围乡镇的发展问题和农民生活联系起来看。这样就比较全面和准确些。先生对周庄的发展也是早看一步。1988年,周庄很穷,沈厅是破破烂烂,不入时人眼。我请先生题词,先生马上就写了,当时有些人还不理解。 1990年代,先生几次到苏州,又注意到苏州新区和园区。先生也是作为国家级领导人中第一个题词的。对新加坡工业园区。先生一直非常注意,他说这种新加坡工业园区模式与苏南模式的比较是很有意义的。他对新加坡软件在中国的应用,一直很有兴趣。1996年他说,不能只看到钱,没有看到事情的全面意义。当然,租界的旧概念不符合实际,但新的概念还没有出来。大家都要有很丰富的知识,眼光要远大,预料是困难的,但是要跟上。我们应看得比较全面,比较有深度一些。人类进入一个新世纪,世界性的条件都出来了,这不是偶然的。工业园区为什么放到苏州?新加坡在无锡、山东都有投资,但中心在苏州。全球的风水在苏州。以前的人怎么看风水的?这里说的是指地理区位。但对不起他的是,我借来的一本李光耀《回忆录》一直没有借给他看。有次说起此书,先生急了要看。“苏南模式”的变化,其实先生在他提出的“温州模式”、“东莞模式”中,已经注意到了。这三种模式正有混合的趋向。中国之大,变化之快,真令调查的人跟不上。90多岁的先生当然是顾不到了。将这个变化的过程写出来,是我们的责任。 先生的学生很多,“桃李满天下”。朱镕基总理也是他的学生。1990年,我跟先生到上海,当时朱镕基是市委书记,见面就说,“我在清华大学听过你的课”。但先生从来不说,连他的家里人也不知道。 先生为人真诚坦率,我说话有时不知高底,他从不生气,更没有架子,总是和人心平气和地讨论问题。他和蔼可亲,但个性也有倔强的一面。他喜欢吃花生米、红烧肉,人老了,又这么胖,还是喜欢吃肥肉;他不喜豪华,生活朴素,有次他在上海,不要在锦江饭店里录像,说这里太好了,不符合我的实际。他有一条皮带用了很久,很难看了,还在用,大概买不到吧。他要重读年青时喜欢的龚自珍的诗文集和顾炎武《日知录》。龚自珍和顾炎武两公的书,我给他买到了,送给他,他还要给钱我。 现在,长寿的人是愈来愈多了。不仅费老是老而弥健了,而且,他在苏州还有4个大学或中学同学,都是90岁以上的人了。去年,他们见过面。费老的姐姐费达生马上就要百岁了。费老的英国老师弗思于今年3月已做了百岁的庆祝活动。网上看到有许多学生来祝贺。我还是前年在伦敦经济学院的学术会议上见到的。他走路不用人扶,讲话很清楚。只是脸的皮肤很粗糙,象是树皮一样。他知道我是费孝通的学生,问我何时见到费的?我说,一个月前。他说,早知你要来了。会议结束时,他是一个人走的,不要人送他回家。他住在乡下,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身体之健,头脑之清,令人惊奇。这是一个多么自豪,多么勤奋的老人群体!永远值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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