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苏州方言(之二)

             石汝杰

 

三、 苏州文化在方言中的体现

 

一个民族的语言,首先是这个民族生存发展的地域环境的反映,方言则是各地文化、风俗的更为直接、细致的记录。语言和地域文化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一个地方方言的形成跟当地的自然条件、社会环境等各种因素有关,这些因素包括地理环境的差异(如河流桥梁、平地山丘、农田土地等的分布)、行政区划的变迁、政治中心的变化、居民的贫富差别等,而方言则又反映了当地风俗的不同类型(如婚俗、宗教信仰、农业牧业的习惯等)。

方言是地方文化的第一载体,很多民俗习惯,都有特殊的方言词语来表示。如清人顾禄的《清嘉录》(12卷,每卷一月。初刊于道光10)是记述苏州风土民俗的重要著作。其中很多风俗习惯都用到方言词语,如关于当地独特的气候及相关风俗,有:

(二月)二十八日为“老和尚过江”,必有风报。若吹南风,主旱。(卷二)

清明前后,阴雨无定,俗呼“神鬼天”。或大风陡起,黄沙蔽日,又谓之“落沙天”。(卷二)

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卷五)

俗呼岩桂为木犀,……将花之时,必有数日鏖热如溽暑,谓之“木犀蒸”,言蒸郁而始花也。(卷八)

关于梅雨季节,有“出霉、断霉、倒黄梅”等词语,又有谚语:“雨打黄霉头,四十五日无日头。雨打黄霉脚,四十五日赤日舌日舌。”“黄梅天,十八变。”“黄梅寒,井底干。”“小暑一声雷,依旧倒黄梅。”(见卷五)

太仓人顾张思的《土风录》(18卷)刊行于嘉庆31798)年,记录吴地的风俗、名物(包括服装、称谓、房屋、食品、农事、人体、信仰)和俗语等,内容相当丰富。如关于当时的民俗和生活习惯等,有:

颜侍郎度有诗云:“至节家家讲物仪,迎来送去费心机。”今吾俗犹然。又云吴门俗重至节,谓曰“肥冬瘦年”,此俗所云“冬至大如年”也。(卷一)

腊月二十四,家设馄饨素羞祀灶。夏祀灶以昼,是日则以夜,谓之廿四夜。(卷一)

儿生一月染红蛋祀先,曰做满月。(卷二)

始死有所谓煞者,富家延僧道作法,曰“接煞”;贫者扃门尽室出,曰“躲煞”。(卷二)

暑中床席间置竹笼以憩手足,谓之竹夫人。(卷三)

货船日从苏郡上下,曰航船,夜行者曰夜航船。(卷四)

老母鸡抱鸡子曰哺鸡。业此者曰哺坊。(卷六)

民间曲艺,往往是借助于方言而产生和发展的。从传奇到昆曲,都有方言的成分。明末清初使用方言较多的传奇有:《钵中莲》16出(明人作,姓名不详)、吴县李玉(1611-1677)的《清忠谱》25折、常熟邱园(1617-?)的《党人碑》28出、常熟徐复祚(1560-1630后)的《红梨记》30出、吴县朱素臣的《翡翠园》26出、吴县叶稚斐的《琥珀匙》29出。

值得一提的是戏曲剧本单出选集《缀白裘》(1248卷),收乾隆时流行昆曲剧目如《琵琶记》、《十五贯》(包括上述各种传奇)等的单出489出。清玩花主人选,钱德苍续选。钱德苍,长洲(今苏州)人。胡适序称《缀白裘》“可算是传奇摘编本的最大结集”,提到书中大胆地使用苏州土话,他说这“是当时戏台风气最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若没有《缀白裘》一样的选本这样细密的保存下来,我们……就不能知道当时戏台上的吴语说白的风趣了。”

《缀白裘》所收的剧本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种种侧面,同时也相当生动真实地显示了那时的戏曲中语言应用的情况。这里只谈两个方面:(数字是中华书局汪协如校本的页码,10/77表示第1077)

1)官话与方言:在当时的戏剧里,语言是区别身分高低的标志。说官话的人身分高,说明在当时官话的地位已凌驾于其他方言之上。书里有多处提到官话和方言的纠葛。八集《寻亲记》中因为地方官只会说福清话,遭到指责:不会官话怎能做官。第七集《吉庆图》中,老仆人跟相公纠缠,把官话的“俗谚”听成“肉面”(7/25)。书里把方言叫做“直话”,如:

      客人,我里还是说官话呢? 说直话?(3/164)

  官话呢,叫做促织,直话没,叫做赚绩。(5/207赚绩:蟋蟀)

可见,虽然当时官话的地位比较高,但方言似乎也并不低一等,只是把它看作一种口语罢了。直话者,白话之谓也。

2)利用谐音现象开玩笑,最常见的是“缩脚语”,如:

  唔个妮子一跌一个夜叉小,我里两个做子个毧骷罗,特来飞来横。(1/93)

这样的话,对方根本没听懂,所以只能再作解释:

  “一跌一”没,“中”(zhòng) ;“夜叉小”没,“鬼”;“毧骷罗”没,“头”;“飞来横”没,“贺”。哩个妮子中子鬼没,我里两个做子头来贺哩哉那。

这儿“鬼”和“举”、“祸”和“贺”谐音,“做头”是“凑分(fèn)子”。说的是:“你儿子中了举,我们凑分子来祝贺。”

  吃子我个种酒,到京里去,必定秋后处枭首示──……到京里没决中哉那。(1/95)

这一句的缩脚语是“枭首示”,缩了“众”,与“中”谐音。

又如第 7 集中,老鸨问嫖客姓名,嫖客说姓“钟徐邱,滴沥厾”;老鸨就明白了:“我说是乐相公。”(7/97) 这一例也是缩脚兼谐音,因为“钟徐邱”在《百家姓》里是“乐”前面的三个姓,“滴沥厾”则是拟声词“滴沥厾落”的缩脚语,因方言“落、乐”同音。

  个是原甏头,一点金生丽阿没得个。(10/54)(阿:也)

这里用《千字文》的句子“金生丽水”做缩脚语,省了“水”,是说酒中没搀水。另一个方法的拆字,如把“分”说成“八刀”:

  个样银子,吾大家八刀哉。(1/185)

  停歇香金福鸡、三果才搭唔八刀。()是什么八刀?()!少顷事毕搭唔分。(10/157)

又如把“假”的同音字“贾”拆开,说“西贝”,用来指“假”:

  俚厾两个是缙绅,唔个个西贝个员外,虽有两个铜钱,落里叉得过俚?(9/32)

下一例中,干脆直接把“骗”和“贼”两字拆开:

    我这马扁行业,胜如戎贝生涯。(10/202)

    谐声当然是极其普通的游戏方法。《缀白裘》里的有:

  ()……此子才堪梁栋。()天叫唔说出来! 冻又冻、凉又凉,我里囡儿弗要冻杀子个?(3/25)

这段台词嘲笑没文化的妇女不懂“栋梁”的意思。下一例则是顽皮学生跟先生开玩笑:

  先生说:“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学生则利用谐音(音近)来胡闹:“男着布裙,公偷新妇,真粉十斤,先生老驴。(9/200-01)

    第三例说,供神的鸡丢了,道士很恼怒,发了一通火后,对来供神的“大公”说:

  小道是介无鸡之谈,大公嘿弗要鸡鸣而气吓。(10/164)

这里是成语“无稽之谈”、“鸡鸣而起”的谐音。

    这类语言游戏,主要是使听者产生诙谐滑稽的感觉,有时也有委婉的作用,如在勒索钱财时嫌钱少,就用唐诗的缩脚,说成“花落知多”,告诉对方钱还“少”(10/65)。这种语言游戏现代还很常用,如称“父亲”是“城隍老”,即“爷”等。

苏州评弹产生几百年以来,创作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一直拥有大量的忠实听众,一些著名的曲目,即使是反复演出,照样能引人入胜。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其艺术语言和苏州的方言口语基本相同,平易好懂,演出形式也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反过来说,正因为有评弹这种艺术形式存在,使苏州方言更为生动、细腻、精致、文雅。可以说,评弹是吴语地区最珍贵的地方文化形式之一。

 

四、苏州话的语言艺术

 

    方言是地方文化、地方风俗的直接、细致的记录。苏州方言的语言宝库里,有极为丰富的资料,也是吴地人民智慧的结晶。上文在说到明清以来的戏曲时已经介绍了一些,这里主要看歌谣、俗语、谚语等语言运用的精华。

    虽然苏州地区山不多,也不高,但是民众把劳动、生活中的歌谣叫做“山歌”。现存最古的是南朝民歌,其中产生于吴地的叫做“吴声歌曲”,其民间歌曲称为“吴歌”,但是和后世的吴歌很不相同。是从冯梦龙的《山歌》开始,真正记录了近代吴歌的实态。民国初年顾颉刚编的《吴歌甲集》和王翼之编的《吴歌乙集》等以及现代收集到的各种民歌、儿歌。这种种都是吴语的珍宝。如下面是最著名的一首,把等待爱人的焦急心情写到了极致:

约郎约到月上时,冉阝了月上子山头弗见渠?咦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山歌》卷一月上)

    还有充满童趣的儿歌,如:

摇摇船,摇到外婆家。外婆出来留吃茶,娘舅上山采枇杷,枇杷园里刚开花。胡蜂螫子半爿巴,拆子天来补子花;拆子地来补子天,拿块方砖补子地。(《吴歌甲集》)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还有团子还有糕。(《吴歌乙集》)

小孩恶作剧,嘲笑旧教材和先生的歌谣也值得注意:

梁惠王,两只膀,荡来荡,荡到山塘上,吃子一碗绿豆汤。(《吴歌甲集》)

黄先生,登野坑,呒不草纸喊爷娘。爷娘喊勿应,就拉墙头上坑两坑,坑坍一垛墙。(《吴歌乙集》)(坑:用力摩擦。)

方言中还保留了许多古代汉语和近代白话的成分,如:

鐾,音“避”,把刀口在石头、缸沿、粗皮等物上反复磨擦,使其锋利,是一种简易的磨刀方法。理发店里常用“鐾刀布”。《集韵》去声12霁韵:“鐾:治刀使利。蒲计切。” 冯梦龙编的《笑府》第8卷:“取厨下刀于石上一再鐾。”(原注:鐾,音避。治刀使利也。)

掇,音“得”,动词。(1)用双手拿;端,抬。如: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警世通言33) 将四围掘掘松动,将砖头一掇掇将起来,下面却是个小缸。(生绡剪1)2)黏,粘。如:吴谚谓粘为掇。(吴下方言考12) 奴肚里是呒啥,倒是心里难过,说勿出话勿出,横勿是,竖勿是,甩末甩勿开,笃亦笃勿落,掇牢勒心浪仔,奴自家才解说勿出为啥佬,格落请仔郎中。(九尾狐30)

其他还有如:鲎(音“吼”,虹)、杌子(杌,读“月”口语音。凳子)、和头(和,音“污”。做荤菜时作为辅料加入的蔬菜等)、擘(音“百”,掰开)、纵(往上跳)、咅攴(音“偷”上声,抖开)、笡(音“且”去声,斜)、疰(音“注”,晕[车、船];反感)、挜(音“丫”,强塞给人)、烊(音“阳”,融化)、盫(音“遏”,捂,闷住)、囥(音“抗”,藏匿)等,还活在当代苏州人的口中。

还有不少方言的表达形式,非常生动。如:

 

摆炮:摆着做样子,不起作用

扳皵丝:找茬儿(寻衅)

吃灯草灰:(说话)轻飘飘,不负责任

吃老泡:指成人无业,在家吃父母

吃生米饭:(说话)态度生硬粗暴

打碎水缸洇过去:不明说,委婉地使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担肩架肩胛:负责任(卸肩架:推卸责任)

钉头碰铁头:硬的碰到硬的,互不相让

饭榔头:指饭量大的小孩

横戳枪:节外生枝

救仔田鸡饿杀蛇:不能两全

快刀热手巾:动作麻利、干脆

掮木梢:受人骗而代之受过、受牵累

敲钉转脚:对已商定的事再次确认,以防反悔或遗忘

生病人搭鬼商量:指找错了求助对象

狮子大开口:形容要价高

顺风篷扯足:指得理不让人

盐钵头里出蛆:极言话不可信

一烙铁烫平:比喻一下子制伏,摆平

硬装斧头柄:强加罪名

着湿布衫:遭遇不易摆脱的麻烦

做头颈:使人陷入困境,为难

 

    歇后语也有明显的地方特色,如:

 

鼻头浪挂鲞鱼——嗅鲞(休想)(浪:上)

长洲勿让吴县——互勿相让

灯草做拐杖——勿作主(拄)

隔年个蚊子——老口(口齿伶俐,不给对方把柄)

陌生人吊孝——死人肚皮里得知(别人都不知道)

木匠吊线——眼开眼闭(指佯装不知,姑息迁就)

上方山个阴债——还勿清

四金刚腾云——悬空八只脚(悬,不可靠)

吴趋坊看会——老等(久等)

 

   民间谚语,述说人生的哲理和生活智慧,如:

 

白露个雨,到一荡坏一荡。(形容害群之马)(荡:处)

皇帝不差锇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金乡邻,银亲眷(远亲不如近邻)

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迷露里日头,要晒干石头。(雾天出太阳,是干旱之兆)

棉纱线扳倒石牌楼。(小能胜大)

瓶口扎不没,人口扎勿没。(人言可畏)

说嘴郎中呒好药(话说得好听,未必有能力)

行仔春风有夏雨(好有好报)

有理呒理,出勒众人嘴里。(是否有理,要听众人评论,不能光凭自己说)

 

正因为有这许多妙趣横生的语言形式,早在清代,就有作家大量使用吴语的俗语、谚语,编出《何典》、《常言道》等奇书,充分反映出吴语生动、内涵丰富的一面。《何典》10回,作者是张南庄,上海人,是清乾嘉时人。有刘复标点校注本,上海北新书局出版,鲁迅等作序、跋。《常言道》16回,又名《子母钱》,作者署名“落魄道人”,也是清乾嘉时人,其身世尚一无所知。例如《常言道》第16回,活用方言,描画出钱士命一家为富不仁的下场:

 

话说钱百锡听了墨用绳的言语,要起空中楼阁。同拆丫(屋)匠商议了一番,办几根湿木梢,几根阴架绡子,起造楼阁。但见:

囫囵木头,未经铲削。弄堂里难拽,毫无寸尺。板门上打折,如钉入木。作梁个作梁,作柱个作柱,斧头吃凿子,凿子吃木头。想要一边打墙两边好看,为何砖儿能厚,瓦儿能薄?用几根出头椽子,必须要借沟出水。弄几个急水里桩头,砌几垛螺蛳壳打墙,墨线弹弗准,倒会牵钻眼;石脚摆不定,弗是老把作。压火砖头无一块,吹木屑的狠有人。

费尽心机,造成了一座空中楼阁,外貌倒像花描,其实却是弄险。此等规模,岂能耐久?一日,钱百锡又要摆桌子,邀几个酒肉弟兄,男女混杂,一家齐集楼中,欢呼畅饮。不提防那楼阁旺了几旺,“唿喇”一声转瞬坍了。楼阁中人尽皆压死。当日钱士命为了金银钱,害死了多少人,到今无几时,一家化为乌有。

 

    其中虽然有些错字,但是插入很多方言俗语,使得文章极为生动流畅,吴语区的读者一定会拍案叫绝的。

 

参考书目

 

鲍明炜主编:《江苏省志·方言志》,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罗常培:《语言与文化》,语文出版社,

石汝杰、宫田一郎主编:《明清吴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周振鹤、游汝杰:《方言和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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