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那琴、那曲

        刘龙生

 
 

    我们到兵团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住在黄海农校里,每天那枯燥、单调的生活已将我们的憧憬、遐想打破了,在那个年代,除了哼上几句语录歌,扯着嗓子学唱几段样板戏,就是围观一下“忠字舞”,已无别的娱乐活动可言。
    记得那是初秋的一个星期天,劳累了许多天的我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躺在床铺上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下午,同宿舍高一(3)班的同学神秘兮兮地邀请我们几个初中生晚上去大有街卫生所吃饺子,顿时我们来了精神,却又十分纳闷,我们兵团和公社并无多少联系,又加上我们知青初来乍到,喊我们去那里干吗?大民、家奇、正明等朝我们挤眉弄眼,做着怪相,我们看到平时文质彬彬的乃平脸上泛起红晕,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这才悟出些道理:哦——是不是乃平和康庄公社那一位无锡知青有点那个,天旭、建东和我刚要去挑个明白,大民亮开那大嗓门,一句标准的苏州话朝我们扔了过来:“你们几个小赤佬,有的吃还拎勿清。”堵住了我们想寻开心的嘴。在当时兵团有严格的“不准知青谈恋爱”规定,何况我们兵团又冠以“中国人民解放军”称号,与驻地女知青谈......,这还了得,属触犯军纪,可这是挡不住的自然规律啊,唯有保密!我们几个只好抿着嘴偷偷的直乐。
    下午四时左右,我们一个个借口溜了出来,佯装逛街,到大有街去了。大有镇就一条土路,宽不到二十米,坑坑洼洼,两旁有两排原劳改农场公安部队留下的青砖瓦房,这是我们七团的商店(供应站),还有一排房子是康庄公社的供销社,一个邮局,一个书店,一个脏兮兮的饭店。我们刚来农场时,确为住在农场场部,临时近大有镇和部队团部而为之兴奋,也曾怀着好奇心,在大有街围观过被当地人戏称为“大有三宝”的“矮子、胖子、破棉袄”,那个“破棉袄”其实是一个个子矮矮的老太太,她是哪里人,姓甚叫啥,无人知道。她的脸象黄裱纸一样毫无血色,灰白的头发象鸟窝一样顶在头上,蓬头垢面,身上背满了破衣和破麻袋片,白天在大有街挨户乞讨,晚上就蜷缩在屋檐下,开始我们还真当成遗留街头的破麻袋卷,淘气的孩子常用泥土砖块砸她。就这样一个被人称作“破棉袄”的老太太,文革中被怀疑是美蒋特务,破衣服中藏有发报机,让造反派搜了身。到十字路口,我们往西走约二百米,这里有零零落落几十间泥坯草房,住的是大有镇的居民,靠南面有一排青砖草顶房,房前有一片平整的空场和一个简易的土台子,可能是镇上居民开大会用的,北墙上石灰水写的“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著名的“六.二六”指示已经有点斑剥,我们猜想这大概就是大有街卫生所了。
    虽说我们3月28日在苏州南门苏纶厂码头上船,4月1日到兵团,与高一(3)班的同学同住一舍,相互间十分融洽,但象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却从未有过。食堂里单调的饭菜让我们这些人早已闻而生厌,今天包饺子吃,该多乐啊。女主人早已将饺子馅拌好。其实,对她们我们早就认识,只是平时不讲话,除了团广播员小杜外,我们也叫不出个名来,相互一介绍,是无锡知青,与苏州是邻居,也就不拘束了,十几个人闹哄哄,叫叫嚷嚷,七手八脚地包起饺子来,别看这些平时连家务活都干不好的小知青,今天还一个个蛮能干的,和面、擀皮,手脚还挺麻利,饺子也包得有模有样,一付柴灶、两只煤油炉子,轮番煮饺子,我们几个年龄小的自然充当伙头军,对着灶堂又是吹火又是用棍拨,弄得灰头黑面,象唱戏的大花脸。饺子真好吃,我们几个也顾不得洗脸,忙着吃开了,你抢我夺,狼吞虎咽,吃得分外香,刚才还是一大堆饺子,霎时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得一个都不剩,临了我们还齐声喊道:“好吃,好吃,刹念!谢谢乃平,谢谢亚萍。”把亚萍闹了个大红脸,她手拿着擀面杖,指着我们,嗔怒地说:“伲俚几个佬小,嘴都塞勿住。”(无锡人称小孩为“佬小”)话音刚落,大民的大嗓门又嚷开了:“阿嫂的话,你们还是要听的,不然吃生活......”
    “不然吃生活!”我们学着大民的腔调喊着。
    “哈哈......”大家一阵哄笑。
    吃完后,大家一起把锅碗瓢勺收拾干净,泡上苏州带来的茉莉花茶,亚萍她们拿出奶油西瓜子,大家便海阔天空大侃起来,这个说珍宝岛前线的潘伯民来信了,那个讲昨晚上北边大田里又升起了信号弹,说着说着,不知是谁提议说:“好久没有活动了,亚萍的同学高锋小提琴拉得蛮好的,让他给我们拉一段,怎么样?”大家一下子活跃起来。
    到农场来后,我们只听过高一(3)班的陈维每天爱拉上几下小提琴,从苏州来时就带着它,可每天总是那哼哼叽叽几下子,几段老掉牙的练习曲,来兵团几个月倒也没间断过,可今天,他已经到八团去了。建东手快,忙顺手把琴递给了小高,高锋显得有点腼腆“不行,平时瞎弄弄,解解闷,拉不好,算了吧。”“不行不行,给拉一段吧,让大家高兴高兴。”“我们没听过你拉琴,就让我们听听吧!”大家七嘴八舌,“那......拉什么呢?”高锋问。是啊,拉什么曲子呢?在当时能有什么曲好拉呢,大家茫然了。正明突然插上说:“来一段《梁祝》吧,怎么样?”家奇随即应和道:“就......就拉《梁祝》,煞煞念!”大家一时静了下来,这可在当时属于黄色音乐,封资修的东西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矮敦敦的阿宝打破了沉寂,一语惊人:“我们关起门来听,自己听听,大不了......”“就是嘛,我们自己听听,谁也不准到外面去乱讲。”我们几个初中生其实真想听,就乘机附和着。小高沉思了一会,缓缓拿起琴,先调了调音,用手轻轻拨动了几个音符,稍一会儿,一曲委婉的曲子在小小的卫生所里荡漾开来,好多年了,我们没有听到这样动人的曲子,完全被这悠扬、抒情的琴声深深感染了,虽然我们孩提时就熟知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美丽传说,但今天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小高动情了,你瞧他,琴在他的颌下微微颤动,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彩,还隐隐藏着泪花,脸上的神情是那么专注和投入。时而委婉,象涓涓细流,如诉如泣,时而激昂,象大河奔腾,汹涌澎湃,高山流云般的乐曲似潮似浪拨动着我们的心弦。透过晃动着的煤油灯光,投映在墙上拉琴人的剪影与高锋交相辉映,真美啊!耳中听着动人的乐曲,眼前仿佛出现了百花丛中翩翩起舞的彩蝶和碧空上的七色彩虹......
    琴声停了,我们仍然那样出神地望着小高。过了许久,知青们似乎有点局促不安,与刚才的神情截然相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人提议,再拉一首《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靠门边的天旭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打开通往场院的门,大家轻轻舒了口气,会意地笑了,这一次,小高没有推辞,随着他琴弓一扬,那首我们当红卫兵时就已经听过无数次的熟悉的曲调响了起来......
    夜深了,我们一群人走在坎坷不平的大有街上,一改往日吵吵嚷嚷的样子,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往前走,听凭带着咸涩味的海风吹拂我们的脸庞,四周是黑乎乎的,只有漆黑的夜空上稀落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秋虫在旷野里轻声鸣叫,远处村落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不远处中山河的浪花拍击着停在渡口的渡船,发出轻轻的“嘭嘭”声,可在我们年轻的胸膛中,仍廻荡着《梁祝》动人的乐章。
    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如今早已是春回大地,百花盛开,可那一晚,我仍然记得那样清晰,那是我听到的最美的一首曲子,每当电台、电视中播放,或者行走在闹市街上,偶尔听到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时,我的思绪又会回到那个晚上,仿佛又置身在大有街卫生所那座青砖草顶房内,好象又看到煤油灯下映在墙上那拉琴的剪影,那动人的乐曲仍在廻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