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文原为《苏州文化——吴文化的精华》(暂名)的一章,今发表其中的一部分,供各位老同学参考,这里作了少量简化和修改。

 

关于苏州的语言(之一)

            石汝杰

 

一、吴语和苏州方言

 

现代方言学一般把汉语方言分为7个大区,按使用人口多少排列,最大的方言区是北方话(又叫官话,所占区域也最大),其次就是吴方言区(一般叫吴语)。其余几个分别是:赣语、湘语、闽语、粤语和客家话等。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中国语言地图集》,吴方言主要分布在江苏省南部、上海市、浙江省,在安徽和江西两省也有少量分布,总人口约7000万。共分为六片:太湖片、台州片、瓯江片、婺州片、处衢片和宣州片。太湖片最大(包含67个县市,人口4730万人),下分毗陵、苏沪嘉、苕溪、杭州、临绍、甬江等六个小片。苏州方言和无锡、上海、嘉兴、宁波等地同属于太湖片苏沪嘉小片。

但是,在一般民众的眼里,吴语另有特别的含义,即专指苏州一带,即春秋时期吴国所在区域的方言。尤其是苏州城区的方言,是这一吴语的中心。实际上,这个“吴语”分布的范围和上述吴方言的太湖片苏沪嘉小片相当。

各地方言是汉语历史的投影。汉语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特征,在普通话里往往已经消失,但是还有许多保存在各地方言里。举例来说,古代汉语都有浊声母,像英语的big[big]dizzy [dizi]里的[b][d][g]。现在北京话和许多方言里已经都消失了,可是在吴语里还保存着,如苏州话:平[bin23]、病[bin31]、停[din23]、定[din31]。(按,方括弧里是国际音标,下同。右上角的数字表示声调。)又如,读古诗要讲平仄,仄声包括上、去、入三个声调,但是现代北京话已经没有入声了,数字“一、七、八、十”分别与“衣、妻、巴、时”同音,都变成了平声,这样就无法讲究平仄了。而苏州话完整地保存了古代的入声,如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用普通话读,还能勉强押韵,但是原来的韵味就没有了,用苏州话来读“绝灭雪”,就能显出入声固有的短促的特色来。

    经常有人把苏州话说成“吴侬软语”,还有“宁愿与苏州人相骂,也不愿跟某地人搭话”的俗语,贬低邻近的某个方言,极言苏州话柔软好听。从各项语言特征来看,邻近的吴语方言也大多相似。“特殊”之处在于,(1)苏州有几个比较特别的元音,如“好”[hæ]、“街”[kɑ]、“苏”[səu]、“州”[tsY]等,和周围方言的同类韵母都不同。(2)苏州话有很系统的连读变调。不同声调组合起来,有几个别具特色的变调形式。如:“表哥、底下、赛过(好像)、性格”是前降后升。入声开头的词语,调形也比较特别,如“挖耳、七年、出头”,后一个字的声调往上升;“客气、鸭蛋、一半”,后一字的声调弯曲,是降升调。这些组合还有长短、轻重等节奏的不同,结合在一起,高低相间、轻重有致。(3)具有一些周边方言没有的特殊词语,如代词有“倷(你)、俚(他)、唔笃(你们)、俚笃(他们)、哀搭/该搭(这里)、弯搭/归搭(那里)、搿搭(这里/那里)、捺亨(怎样)”等,还有语气词“哉(表完了:好哉)、啘(表肯定:好个啘)”等。这些都可能是导致苏州话在听感上“软糯”的原因。

各地方言还为普通话的成长和发展提供丰富的营养。在现代汉语的标准语——普通话形成的过程中,方言起着重要的作用。换言之,普通话的最深厚、最丰富的源泉,是方言口语。从古白话到现代的白话文,都是这样的。现代白话的历史已经很长了,早期可以从敦煌的唐五代口语文献算起,但主要是从宋元时代开始发展,到明清时代蔚为大观的小说和戏曲。在以北方话为基础形成的现代白话中,吴语方言也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明清时代,苏州、杭州是中国文化的中心之一,是出版业最发达的地区,这样的地位,一直到19世纪后期,才逐渐为上海取代。

最近100多年来白话文发展大致的情况是:早期的(19世纪后半到20世纪的20-30年代)是以白话小说为蓝本形成的,那时的作者受的都是旧式教育,文言的影响很强烈,但他们也吸收了大量的新词语(有自己新创的,但是以外来词语为主),更多的是有意无意地使用了自己的口语(当然往往就是自己说的方言)。而现在我们“习以为常”的普通话书面语,就是在“五四”以来新白话的基础上成熟起来的。尤其是1949年以后,全国大一统的局面更加速了其形式的统一和内部的相对一致。

从明清时代起,吴语区作家发表了许多具有巨大影响的白话文学作品,如明代有冯梦龙、凌濛初的“三言二拍”,到近现代有鲁迅、茅盾、叶圣陶等作家。他们的作品对现代普通话的形成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现在普通话里的一些词语,如“尴尬”、“嗲”、“(像)煞有介事”就是来自吴语的。语法方面最显著的例子是,本来北方话要表示动作行为正在进行,只能说“他吃饭呢”,但是在吴语区作家作品的影响下,“他在吃饭”变成了最普通的形式(苏州话说“俚勒海吃饭”)。

深入了解方言,也有助于阅读和理解古文献。上文说到,明清时代有江浙地区许多作家作品,尤其是白话的小说戏曲。现代人在阅读时,就会遇到语言上的问题。最近一些年来,各地出版社标点出版了不少明清时代的小说、戏曲。但是,因为对方言了解不多,就产生了很多问题。如:

      现今屋子也难支撑,在这里还禁得甚木植磕哩!(型世言25回,中华书局)

儿子是有,在那里,只要钱去赎来。(野叟曝言66回,人民文学出版社)

当断作“难支撑在这里”、“有在那里”。“在这里”相当于吴语的“勒海”,用在动词后表示存在状态等。

开了个金银箱道:“趁蒋青不在,将来结束了好日。”逐取去,一包一包的缚了半夜。(欢喜冤家5回,春风文艺出版社)

当点为:

开了金银箱,道:“趁蒋青不在,将来结束了,好日逐取去。”一包一包的缚了半夜。

吴语“日逐”是每天的意思(原文并无“个”字)。点错了,就读不通了。又如刘瑞明《冯梦龙民歌集三种注解》(中华书局,2005)有很多基本的注释错误:

      咦怕情哥郎去子,喝道:“风婆婆,且在艸里登。”(卷1引又)

刘注:“登:‘等’的记音代替字。”按,“登、等”声调不同,意义也无关。登,是典型的吴语词,待(dāi)(在某处)。

      汗衫累子鏖糟拚得洗,连底湖胶打弗开。(卷1娘打又)

刘注:“累子鏖糟拚得洗:积累了许多污垢,干脆不洗。”按,累,与“劳累”无关,义为“沾(污)”。此句实际意义是“汗衫沾上了污垢无非一洗”(这里“洗”和“死”谐音)。强调姑娘“拼得一死”的决心,和她的情人是“打不开”的。“湖胶”也是吴语方言词,指太湖水面冻结。

急水滩头下断[]簾,又张蟹了又张鳗。(卷1瞒夫)

刘注:“张:‘障’的记音代替字。”按,张,动词,用网罩等捕捉(鱼虾)。如:每日张鱼又捕虾,花街柳陌是生涯。(拍案惊奇31卷)

    注释者不懂吴语,又凭空联想,以至犯了许多很严重的错误。

 

二、 苏州话的历史

 

早在两千多年前,周太王之子泰伯、仲雍南奔,到达今苏州一带,他们的语言和当地土著(所谓“百越”人)的语言结合,构成吴语的基础。六朝初,吴语这一名称已经产生,指吴地的方言。西晋末,永嘉之乱(公元310年)后,大批北人南迁,发现吴语跟他们的中原话差别很大。《世说新语·排调》说:“刘真长始见王丞相,……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惟闻作吴语耳。’”唐宋时代也有关于吴语的零星记载。如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有“髈,普浪反,髀,吴人云”,至今苏州还把腿叫做“髈”(音“胖”上声)。

真正和现代吴语接近的方言资料,见于明代的文献。可以冯梦龙(15741646)编的《山歌》10卷为代表。《山歌》大量搜集当时吴地民歌,其中前9卷成篇使用吴语。在其他文献里也能见到方言的成分,如冯梦龙编的短篇小说集“三言”,梁辰鱼(?1519-?1591)的《浣纱记》、冯梦龙编的《墨憨斋定本传奇》和李玉(?1591-?1671)的《清忠谱》等。明代中叶太仓人陆容(1436-1494)的《菽园杂记》卷一说:“民间俗讳,各处有之,而吴中为甚。如舟行讳‘住’、讳‘翻’,以‘箸’为‘快儿’,‘幡布’为‘抹布’。讳‘离散’,以‘梨’为‘圆果’,‘伞’为‘竖笠’。……此皆俚俗可笑处,今士大夫亦有犯俗称‘快儿’者。”其中有些说法现在已经消失,但是这一记录说明,明代“箸” 还用(现在只作为语言化石存在于“筷箸笼”中),民间为了避讳(“箸”与“住”同音),改称为“快”,后来才加上“竹”字头。作者还嘲笑士大夫也“犯俗”了,说明当时“筷”的说法已相当普遍了。

这一时期文献中的方言还比较零碎,但也有成段的方言。如清初的白话小说《豆棚闲话》第10则“虎丘山贾清客联盟”里有:

    只见那五十三格大石礓礤上跑起三两个来,道:“可是那位官儿要寻唦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

    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得子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侷。神明是弗计较个。

伍子胥弗敢劳动,到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

其中“唦、白赏、弗、做淘、哉、我哩、侪、那亨”等方言词,多数现在还用。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也夹杂着官话的词语。

    这一阶段,大量使用“AA里”的形式,“里”是后缀,一般用在单音形容词(A)的重叠形式后,主要作状语,有时也可作定语。如:

      只听潘寿儿说一句,便写一句,轻轻里把个死罪认在身上。(醒世恒言16卷)

      董秀才一钱不费,白白里就定了一房亲事。(石点头12卷)

      我明明里去,不强如你们黑地里去?(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

到清中期(约18世纪),传奇开始衰微,向书斋文学转化,弹词却逐步兴盛起来了。出版了钱德苍编的戏曲折子戏选集《缀白裘》(1763-1774)和沈起凤(1741-?)的传奇“沈氏四种”(《报恩缘》、《才人福》、《文星榜》、《伏虎韬》),还有大量弹词脚本。《缀白裘》和“沈氏四种”中使用方言的段落很多。产生了新的词语和用法。如与“AA里”并行的“AA能”发达起来,两者的功能没有很明显的差别。如:

      足足能:年纪也弗小,今年足足能个廿三岁哉。(缀白裘63卷)

      大大能:且到明朝,罗里去画策点赌本,必要大大能赌俚一场。(十五贯弹词5回)

      慢慢能:啥洛小姐要去哉?且慢慢能介,勿要打轿子。(珍珠塔14回)

      重重能:替我想个一条好计策,若是到子手,我员外重重能个赏唔。(雷峰塔22出)

到清末和民初(19世纪到20世纪),出现了大批“苏白小说”(又称“吴语小说”),其中最有名的是《海上花列传》、《九尾龟》,还有顾颉刚编的《吴歌甲集》等数种民歌集。这些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大量成篇的语料。这时“AA里/AA能”逐渐衰退,出现了功能相同的“AA叫”(“叫”又写作“交”、“教”),并且使用范围很快扩大普及。如:

      好好交:我搭耐说仔罢,照实概样式,好好交要打两转得哩!(海上花列传32回)

      慢慢交:倪刚刚吃过夜饭,吃勿落来里,章大少请慢慢交用末哉。(九尾龟42回)

      细细教:不过格只面孔,奴细细教认俚一认,格末教恶心得来。(九尾狐53回)

      慢慢叫:耐慢慢叫用,倪到后头换衣裳去。(负曝闲谈18回)

值得一提的是,这时人称代词“倪/伲”(我们)、“倷/耐”(你)开始广泛使用。此前常用的形式是“我里(我们)、唔/唔侬(你)”等。清代中期出现的新的代词“奈/亻内”(今写作“倷”,复数则为“耐笃”),到清末就代替早期的形式普遍使用了,如:

      今朝有一个盐商客人看中子奈,要买奈去做小,我倒答应个哉。(双鼠奇冤下卷)

  耐笃一淘出,一淘进,俚格住处,耐有啥勿晓得格?(官场现形记9回)

    相比之下,复数第一人称“倪/伲”直到晚清才“突然”出现,替代了“我里”,并得到极广泛的使用。如:

    倪关帝庙间壁有个王瞎子,说是算命准得野哚。(海上花列传55回)

      耐笃总是实梗瞎三话四,阿要无淘成!倪是要板面孔格。(九尾龟1回)

      倷拿银子借拨奴,受奴格信物,只好倪两家头晓得。(九尾狐15回)

但是著名的吴语词“嗲”,这时候还没有踪迹。

    进入20世纪后半以来,苏州方言变化很大。普通话的普及、教育水准的提高、广播电视的巨大影响,都是导致这种变化加速的重要原因。一些重要的方言语言特征已经发生了变化。主要有:(1)尖团音的对立消失,即“井=景”、“枪=腔”、“西=希”,声母都读成jqx。(2)两个鼻化的韵母也混同了,“帮”读成了“绷”、“装”读得和“张”、“争(口语音)”一样了。(3)“欧”韵母变成了一个新的韵母[ei],如“手[sei]、流[lei]、斗[tei]、秋[tshei]”。“油”的韵母也变了,即“丘求油”和“圈权圆”同音了。

至第二页